申玉琢:团鱼河忆趣
团 鱼 河 忆 趣
申玉琢
40多年前,我在四川青川县姚渡乡当知青,插队的团鱼河,是地处川、陕、甘交界,紧邻嘉陵江最大支流—白龙江畔的一个小山村。
木 橛 逮 熊
从1969年到1977年,我在团鱼河一呆就是8年,生活虽很艰苦,但趣事也不少,其中最搞笑的,莫若社员们逮熊了。逮熊当然不为吃肉或取皮,而是抽取熊的胆汁,抽上两三个月,又会将它放归野生。在尚无“动物保护法”的年头,有如此仁厚之举,也算是当地民风纯朴了!
逮熊之趣,在于不用任何猎具。乡亲们只在黑熊出没处,横放一根水桶粗的树干,再用锯,纵向把它锯出一条长约3米的锯缝,再把径约6厘米、长约50厘米的木橛楔入缝中,然后便静候野熊自找上门了。
野熊生性活泼,一见横躺在地的树干,自然要上去坐坐。坐下后,“脚不停手不住”的它,又会对上面的木橛产生兴趣。它会用前掌捧住木橛,前后摇动,想拔出来玩。三下五下的,一不留神那木橛还真被它拔出来了。就这瞬间,熊的下面也被树干的锯缝紧紧夹住。无论怎样嗷叫,欲动不能的它只得乖乖就擒。用这种方法逮住的熊,当然全是公熊!
飞 叉 捉 鳖
从山村往山脚不到一里,便是便是流入白龙江的团鱼河。天热时,河中的团鱼(即鳖),便会在乱石背阴的水中乘凉。从岸上看,水的阴影中便浮有几只尖小的脑袋,这就是鳖,人却千万不能走动,一动它就会没入水中。但人不动又怎能逮它呢?当地社员却自有当地社员的办法,那就是用一根长约半尺带有倒勾的钢叉,叉的后面拴有一根长长的尼龙细绳。写到这里,大家都知道是啥方法了。恭喜您,猜对了!他们用的就是“飞叉捕鳖”。
只要发现露头的鳖,守候一旁的乡民便手拿钢叉向它瞄准,当瞄得人的鼻尖—叉尖—鳖的脑袋呈三点一线时,奋力向鳖投去。 “卟”地一声,十米之内,一般都能百发百中!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,只须牵住叉尾的细绳,把被叉住鳖拉近岸边,伸手捉进鱼篓就行了。
木 锤 砸 鱼
捉鳖是夏天活儿,而冬天则是捕鱼的旺季。在这缺罾少网的山村,其捕鱼方法,更是匪夷所思。
你当然不会往鱼钩钓鱼或鱼叉叉鱼上去想。因为,面对这些古朴的村民,你不认为他们会像远古先民那样用罟去罩鱼,简直就对不起自已的想象力了。但,又错了!他们的渔具竟是一把十来斤重的、用青杠木凿成的大木锤!
木锤也能捕鱼?没错!在江水枯浅的冬天,你会看见夏天玩“钢叉”的那伙社员,又手持木锤在水边逡巡了。每发现水中那些藏有鱼的石窟或石缝,他们便像打铁那样,将木锤抡圆,向着这些石窟、石缝的顶部一阵猛砸,直到震昏的鱼,翻着白肚浮出水面才停。有时两三尾,有时六七尾,运气好若遇上鱼们“聚族而居”的窟穴,一次“砸”它几十斤都说不准。这种“敲山震虎”的捕鱼方法,也是我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的!
鬼 屋 之 迷
刚到农村不久,我们七八名杂居在农家的男支青,觉得分开了不好耍,便要求大家住在一起,这颇让队长犯难。看过几处空房子均不满意后,又把我们带到一处荒废的屋基地。见知青们不反对,翌日便在上面架梁起屋。
农村建房极为简单,上盖稻草,下垩泥壁,一大二小三椽知青屋,当日即峻工。
三天后,泥水一干,立即入住。只是修房时,农民和围观群众,背对知青时,不是相视一笑,便是欲言又止,箇中像有什么秘密。
事后得知,这屋基的原主人姓潘,大小五口全在大饥荒中饿毙。
在最凶的1960、61两年,团鱼河方圆十里,隔三差五,都有人饿死。或地里劳动倒在田堘。或下山赶场半道歇气,坐下就站不起来。途中的皂角坡,每次逢场,都能见到几具因枵腹爬不上坡的饿殍……死了就死了,谁也无力抬走或掩埋。只好曝尸荒野。直到公安局从看守所派囚犯来拖到路边埋掉。
潘家因出身地主,不仅受管受压事事吃亏,还因屡遭尅扣口粮,死得较早。虽片石未留,丘陇已平,好歹一家人还算埋在了一起,比那些路毙者幸福多了。
因很多社员曾对潘家都使过坏,便做贼心虚,因疑生魅,感觉此间阴风惨惨的。以至说是“鬼屋”,荒废至今。
见知青新来乍到,队上便瞒着他们,队长还向社员打过招呼,别让知青知道实情,怕唬着了。
此后几年,见知青屋并无动静,社员才慢慢道出这鬼屋之迷……
弩 箭 射 獾
与逮熊、捉鳖、捕鱼不相干的,是外号姚弩子的姚伯,他是黑雨坪生产队的饲养员,闲时喜好打猎。他打猎的方式也最为奇特,一不用沙枪、二不带猎狗,只用一把两尺来长的弩和三支用老斑竹削成弩箭。像一般野鸡野兔等小猎物,绝对是弩响雉落,一箭定乾坤。就是獐、麂等稍大的动物,也最多两弩奏效,那第三支弩箭,用他的话来说:是至今尚未派上用场!
姚伯也是我刚刚插队时的房东。一提他,就会想起让我跟他去的那次夜狩。
夜是深秋的无月之夜,我俩順着崎岖的山路悄悄往坡上走去。玉米早已收割,旷野里到处是此起彼伏的虫声。坡上那棵孤零零的栎树,在浓黑的夜色中兀现出比夜色更黑的剪影。见了那树,我心中更加纳闷起来:那家伙真会在树上坐以待毙吗?
三天前,姚伯给过我两只熟透的柿子,要我把它放在这树离地三米多高的杈桠上。他说:“这树附近有几处野兽足迹。弄不好,我们又该有肉吃了!”而这柿子就是用做诱饵的。
其实,野兽出没最多还是玉米成熟那阵,可说是防不胜防。现在庄稼收完了,地里没啥吃的,诱饵也才有作用。翌日,当他得知诱饵已经不在后,又给我几个柿子,叫放在更高处。第二天又被吃了。他又拿出几只柿子要我赶在天黑前放树上,然后,留我在他屋里喝茶吃饭,直到队上的有线喇叭(即川台农村广播)“四川日毛……”都结束好一阵了,他才把整天不离手的烟锅磕了磕,放进装烟叶的叵罗,然后取下弩弓和弩箭,又递给我一段破竹竿,说:“走,去碰碰运气!”
那树转眼就到了。姚伯要我先用竹竿猛敲树干,自己则仔细观察树的动静。破竹竿在空旷的夜中响得很夸张,不到一分钟,就发现有东西在树上跳窜。他要我不停地敲打,并提防那家伙窜下树来。他自己则掏出支一小电筒,套在弩弓的滑槽下面。电筒的光柱在浓黑的夜中分外明亮,在抖动摇晃的枝叶后面,一只长近一米的褐色动物,正在竹竿的惊吓和电筒的搜索中,进退维谷。往上逃吧,上面的枝叶太细,不堪负重;往下窜吧,又有人在防守。在上天入地皆不能的情势下,它干脆躲在一处枝叶浓密的阴影中。
这正是姚伯求之不得的,搜索的光柱马上锁定在那里,姚伯抬手勾动弩机的“消息”。只听“嗤”的一声,一团黑糊糊的东西,应声而落,先是呜呜挣扎两下,接着便瘫软在地。电筒一照,原是一只被当地人叫做毛狗的猪獾,有十多斤呢!黑色的弩箭,刚好从它左耳穿进,右耳露出。
事后我问姚伯:咋不用沙枪呢?在叶子烟的明灭中,他说:他家是上中农、成份高了点,在“那年头”是不许拥有沙枪的。但物质生活又极度馈乏,不打猎就吃不上油荤,实在馋得受不住了,只好试着用弩箭射猎,久而久之不仅习惯了,反还覚得长长的沙枪没有弩箭那么灵便。
一册让姚伯读了一生的书
不爱读书的我 ,若非政策要求“到农村去”说是“广阔天地大有作为”,这辈子可能永远都不会和“知识”二字搭边。幸亏来了个“知识青年……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的“最高指示”,这才让连自己名字都快写不起的我,居然混成了“知识青年”。而我插队的房东,也就是上文提到的姚伯,虽无文化也不知识,却天生喜欢读书。
插队第一天我就住在姚伯家。夜里我被一抹亮光搅醒,一睁眼,就见姚伯凑着小油灯,正津津有味读着一册巴掌大的小书。我问:咋还不睡?
他笑着说:“没关系,你睡吧。”我闭上眼睛就睡了。
是第二年冬天吧,知青屋的知青探亲回成都了,不敢独睡“鬼屋”的我,便又去姚伯家和他一起挤。一天,熟睡的我又被惊醒。抬头望去,又是姚伯佝偻的背影,又在细读那册小书。不同的是:油灯已换成15W的电灯泡;而那册小书呢,也包上了鲜红的塑料书皮。
姚伯说,这书很耐读,够读一辈子,也够琢磨一辈子的。瞧他黑圈深陷的眼睛,我想也是。
若干年后 姚伯因脑溢血辞世,临终前,奄奄一息的他,想要抓住点什么,儿女们忙把那册小红书递给他,他握住就不放,还说:“这书虽很旧,但绝不能丢——它很有价——价——价值……”话尚未完,就去世了。
这本被姚伯夜以继日,读了一辈的书,都讲些啥呢?
真是闻名远胜见面,说了你会笑掉大牙——竟是一本民国九年(1920),由锦文书局印刷出版的《中华字典》。至于姚伯所说的“价值”,我后来也“百度”过,即便在收藏走势看好的前年,也不会超过人民币10元。况还是繁体字,害得我那不开窍的姚伯,饶有兴味,却又糊里糊涂地读了一辈子,因不识现行之简化汉字——既不能读报纸,更不能像雷锋那样天天写日记———仍就文盲一个!
虽文盲一个,但人民币他还是认得的。许是制钞者觉得,凡涉经济,便兹事体大,在哪上面搞简化,无异是把自己都忽悠了!
尝言“五里不同俗”。惶论远隔千里之团鱼河,因地域民俗不同,我眼中当地人,也和当地人眼中的我一样:要么有趣得笑掉牙,要么荒唐得让人半天背不过气。倒不存在谁优谁劣,谁巧谁笨,只是觉得彼此都煞有乐趣罢了,特纪之。
作者简介:1942年9月出生于辽宁沈阳,1950年随父母来四川成都,文化程度初中。从16岁(1958年)起,在成都扛大活、干零工。惟1997年退休后,骤然迷上文学,并于1999年开始先后在省、内外报刊、杂志发表散文、随笔、游记、小小说400余篇约60万字。并于2000年加入成都市作家协会;2001年加入四川散文学会;2005年加入四川省摄影家协会;2006年加入中国摄影家协会;2011年加入四川省作家协会。其间:曾应邀主编:《学生词语句纠错手册》《成语分类学生词典》《学生歇后语词典》等工具书3部约240万字,均由青海人民出版社于2002年6月出版发行;散文集《闲笔杂缀》也于2010年7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问世。
弄笔之余,雅好摄影。先后在《大众摄影》《中国摄影报》《中国西部导报》《中国老年报》《民族》《旅游》《成都晚报》《西部观察》《西部旅游》《晚霞报》等刊物发表照片千余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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